雷佳音：我内心的伤痕谁能看到

Original: 吕彦妮吕彦妮 2019-06-27

在2018年还剩两个月的时候，演员雷佳音先生做出一个决定，至少半年之内不想再接受什么采访了，他想要回到过往一段时间低调的状态，他想「藏」起来。

他觉得自己像沙漠里的一个独行的人，茫茫四野看不到尽头，他也不能往远处看，只能盯紧自己脚下的每一步。但如果可以选择，他想去做一个海岛上的人，过一段「无聊」的生活。因为无聊才是生活的本质，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呢？

在这一年终于要过去的最后十天里，我们终于说服了他，完成了这次对话，两个多小时的长谈，谢谢他坦诚相待，倒出心声。

变形

房间门打开了，雷佳音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里，因为一个节目录制工作，他从青岛的《刺杀小说家》剧组短暂告假离开，此刻也终于可以在车马不歇的节奏里喘一口气，虽然，只是一个片刻。2018年就要过去了，雷佳音这一年没有过过夏天。《长安十二时辰》从去年下半年一直拍到今年春天的尽头，他把自己的半条命交给了那个戏、交给了张小敬，杀青之后火速休整了几天又马上开跋前往澳洲进入新的剧组，彼时南半球已经是深秋，从那个戏回来，就加入了《刺杀小说家》，天就又凉了。

「一年没穿过半袖儿，看人家都说今年夏天特别热，我感觉不到，我是冬天完事就冬天，冬天完事儿又冬天了。这一年过了一年冬天，对我来说真正的——寒冬。」他皱着眉头说完，听的人就笑了，觉得他在说笑话。他自己从来不笑。

好多时候，他认认真真说话，大家都觉得他在说笑话。他也没办法再去解释和扭转现实。2017年是雷佳音命运转折的一年，「从尘土里爬出来了」，「爆火」——我们习惯了用一些僵化的形容词去描述一些事一些人，以为那些东西就足以证明我们了解了全部的现实。

他确实有了更多更好的机会，没有理由去拒绝。那些在公开场合随便动动手说点什么就能上热搜的日子他也享受过，但很快那种满足感就开始让他觉得不对劲了。他曾经明确跟同事们说，能去澳洲拍戏太好了，「我要离开是非之地，我想消失。」他希望再被谈论起来的时候是因为一个新的角色，而不再是自己的头围、发型、玩笑话……原来上热搜是高兴，现在上热搜他头疼。

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拥有才华和独立精神的男演员在和当下这个时代闹别扭，但一些被环境裹挟至变形的现实，也确确实实在他身上显像着。

你在墨尔本开心吗？

雷佳音：开心，怎么不开心？墨尔本节奏特别不快，但是在那儿呆到后边儿我也呆不住了。无聊，没人啊！跟谁说话啊？收了工每天就剩我自己，我的房间，带阳台的，下面就是公园，大草坪。我每天看着各种动物飞来飞去，楼下人抽着烟喝着酒，就这样。要么就是去农贸市场，买买芝士，买买火腿，买点儿酒，淘一淘当地纪念品，淘淘小玩意，然后去周边风景名胜区，合影留念。耶。（比剪刀手）

如果现在让你给自己提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雷佳音：还能干到什么时候？哪天是结束？

你一年多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当时的状态是：来吧来吧，还有什么事情，都来吧！

雷佳音：对，所以你说会不会总结说，雷佳音累了，雷佳音绝望了，这孩子废了？我现在就是要重新低调下来，不行了！因为我是一个不把工作当工作的人。我是想真的有自己的生活，然后去演一个角色，把自己完全地百分之百投入进去，幻化成另外一个人，我在努力那么做。虽然不见得每一个角色照前一个角色有那么大的突破，但我愿意把自己扔进一个新的环境里，慢慢幻化，回头看看，觉得那几个月过了那个人的生活，这是我理想的创作状态。但现在，演了一年，再一看，2019年档期又满了好像，你就会有那种在沙漠中行走的感觉，你知道吗？你要想活下来，你真的不能看远方，只能盯着脚下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走吧！但我希望我现在成为一个海岛上的人。

现在真的给你一个沙滩一片海，你能安安生生躺一下午吗？

雷佳音：我太能了。我告诉你，我前两天在青岛，没我戏的一个礼拜，我一口气「咔咔」了五本书，没出屋，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出去，早上食堂吃点早饭，然后回到屋里头一躺，咔，开始看书，看困了就睡，一睁开眼睛我发现半夜2点，但时间对我没有意义，醒了，咔，接着看书，就这么一口气看五本书。你现在让我躺到沙滩上，我就躺着，不用干什么，只要让我能歇一会儿，让我觉得无聊，起码我会觉得这能让我换来我未来一段时间的生命，能换来我对表演的恐惧和畏惧之心，我觉得就挺好。我现在就是会觉得太健全，太累。

现在的热闹不是你之前追求的吗？

雷佳音：我也知道，我的一条微博如果真的几万、十几万转发评论，对演员肯定有伤害，但是演员的矛盾就在这儿，你要没有这个东西，很多机会也不会来找你，因为这可能是人家选择你的一个参考标准。但是让我闹心的是我受到关注的东西，不是我想让大家所关注的。他们受到关注的全是我的头，我的发型，知道吗？那东西无意义，而且都是调侃我的东西，这不是我想要的姿态。

你觉得自己对自我的认识和别人对你的认识变形了吗？

雷佳音：最开始人家说「大头」什么玩意儿的时候，我还觉得，除了你的专业能力大家伙还挺认可之外，生活中大家还觉得雷佳音这孩子不端着，好像走出了自己一条路。但是你要知道，如果我们懂一些事情发展规律的话，我们就一定知道，如果你一直贩卖这些，最多再过两年观众一定就会不喜欢我的。再有一点就是，可能我天生懦弱，总是有点悲观情绪，我就不敢让自己太嚣张，我怕得意忘形。

你觉得大家对你的误解是什么？

雷佳音：我不希望大家说我是一个谐星，这是真的。我希望大家可以说这孩子生活中好玩，甚至说我是一个喜剧演员，这都无所谓，我不希望大家说我是个谐星。我现在会开始去谨慎地控制自己的言行了。因为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消费光。

节制

19年了。从学表演到从事演员这个职业，这件事，雷佳音已经整整干了19年。

他听演员何冰给自己讲过一个真事儿。何冰和李永波一起打羽毛球，李永波是名宿，开打之前他例行挑球，办法是，拿20个球，一球一球冲着球场上自己对角线那头的一个小小的线框里打过去，打毕，走过去看，有15、6个球都落在了2/3个沙发垫大小的框子里，另外4、5个球落在了外头，李永波淡淡地说，框里的球可用，另外的球不能用。何冰当时就感慨，这是什么情况？「和着我打出去的球，落在界外的，不是我没打准，是球不好？衡量事情的标准是我的手，你说这个人得强到什么程度？」这就是专业的意义。雷佳音受益匪浅。

技能的强悍是成就和判断一个人境界高低的一方面，态度又是另外一把尺子，这一点，雷佳音在澳洲的电影剧组里学到了。

澳洲的电影团队里都是世界顶尖合作者。化妆师姐姐是凭借斯皮尔伯格的《太平洋战争》拿过艾美奖的，摄影指导曾经掌镜过《速度与激情7》，摄影师拍过《雷神》——已经是如此这般有成就的专业翘楚了，还是会每天开开心心来开工，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充满了真心的喜欢，而且工作和生活可以分得很开，周末加班有三倍薪水，那也不加，「礼拜四晚上拿到周薪咔咔咔喝酒去了，特快乐。」

更让雷佳音感慨的是两位跟焦员兄弟。

「兄弟俩都胖胖的，一起开公司，倍儿帅，冬天永远穿着短裤衩，精力充沛。」有一次他问他俩，你们做跟焦员已经这么厉害了，什么时候想当摄影指导？得到非常肯定的答案：「不。」相比于我们环境中人人都想要更多的现状，对方那种「要干一件事就好好干一辈子」的态度，让雷佳音羡慕又在意。「你说那是人家行业的淡定也好，或者是人的淡定也好。」

他让我去看几部日本老电影，《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看高仓健的表演，就因为他的表演里充满了那种「繁华散尽之后的淡定」，这份淡定，雷佳音一直在追求，尚未曾拥有。

你不觉得高仓健的表演太过于单一了吗？他的办法看起来就那几种……

雷佳音：是，但是你要知道他是在演过了许许多多风格各异的角色，尝试过了各种办法之后，才最终找到了那个你所谓「单一」的状态，你发现到最后，他的表达真的就凌驾于那些形式和技术之上了，可能这个人本身看透了好多事情，你让他那么演，他反而不想那么演了，他经历的一切已经让他不在乎那些了，就是淡定。

你演了19年，是什么一直在保护着你？

雷佳音：一直在保护的就是我希望……我要保护的是就像「样式雷」，你总得对自己、对观众有一个交代，这东西肯定是我要保护的。我希望我的名字比雷佳音活得长一点。

怎么能让自己的名字活得比自己长呢？

雷佳音：排除自己的坚持、努力之外，我觉得是节制，一定得节制。

这种「节制」，这几年在你的生活和表演里有吗？

雷佳音：没有，没有节制，没有克制，就造，使劲造，包括今天，我也是处在一个使劲造的惯性当中。所以要休养，改正。

如果生命就停在现在，让你有机会可以毁掉你曾经的几部作品，你会毁掉哪些？

雷佳音：会毁掉几部电视剧。但是你又不能毁掉，因为你知道没有那些傻子的行为，你怎么会知道那不对呢？

演员这个份工作现在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雷佳音：我一直不希望拍戏是工作。宁浩之前说过一句话特对，他拍电影的时候演员是「X」，是未知的，演员、艺术家来到一个表演情境里，你不能把它当工作，因为你是「X」，你今天可能这么演，明天可能就那么演了，剧本是写好的，但是每天都有变数，因为是活的。

你信奉这个「X」吗？

雷佳音：我信奉，我当然信奉。演员要干的就是你有充分的能力、认识和感觉，最快的达到这一刻，最好的那一种可能。

所以你喜欢不确定性吗？

雷佳音：当然是喜欢了，这就是艺术的魅力，但它又很确定，因为你是在写好的剧本和框架里头去完成那个变化的。

但你接受生活的不确定性吗？

雷佳音：接受啊，生活可不就是不确定嘛，你再怎么准备也没有用，这就是我最常跟我女儿说的话，我告诉她，你永远不能见利忘义和得意忘形。

懦弱

雷佳音大概估算了一下，2018年，365天，他和妻女在一起的时间，「加吧加吧一个月吧……」我听了一时语塞，想问的问题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才好，一个大约10秒钟的停顿之后，是雷佳音打破了沉默，他好像听到了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并且自己给出了回答：「没什么亏欠。」

他从不和女儿解释自己常常回不了家的原因，「她知道我有这么一个爸爸她就特高兴……幸亏我女儿是水瓶座的，飞的。」但他也知道，这种说法「不能抵挡我的自责。」他一贯这样和女儿相处。

前面他提到的「咔咔咔一口气看了五本书」的那些书里，有一本是《北野武的小酒馆》，里面有一章节，北野武谈到教育孩子的话题。他写：「父亲就应该是儿子第一块绊脚石，……孩子第一回折就应该折到父亲手里，你才能让他知道社会是什么样，未来是什么样。」雷佳音觉得「说得不无道理，但也不能说全对。」他相信女儿拥有独立的人格，可以从缺失父亲的经历里得到正向的帮助，丰富她自己的人生感受。

雷佳音拿出自己的亲身经历作比。

「我小时候的叛逆，就是因为家庭太温暖，所以我选择出走。」后来学了表演，最困扰的他一件事情就是「哭不出来」。他问那些说哭就哭的同学，「你咋哭出来呢？」「我爸我妈离婚了，我一想这事儿就要哭……」接下来我们的雷佳音同学就开始怨：「我心说我爸我妈要是也离婚了，是不是我演戏也能这么好了？……如果生活不摧残你的话，你怎么会用那种感受去表现呢？」

现在能顺利哭出来了？

雷佳音：对啊！我演《长安十二时辰》，张小敬哭，我当时真的是想的是我的战友在西域被人杀掉了，一个个死在我眼前，我痛哭流涕。但是你要知道，雷佳音如果不被生活锤击成那样，他是没有能力把那个情感调动出来的。

所以你会越老越敏感，越脆弱嘛？

雷佳音：我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说：「儿子，老要张狂少要稳。」其实我一直秉承这句话在生活。我希望我年轻的时候比同年人要沉稳，等到50岁、60岁的时候，我就能成为那种特怪的老头儿，还能穿着皮夹克、骑着摩托车、纹一身花儿……越老越有棱角。

你这一年，是更懦弱的，还是更勇敢了？

雷佳音：我？更懦弱了，更懦弱了。但是我觉得这种懦弱在创作上并不影响我，我也就觉得没什么。

可我觉得你可以说出要低调，这是很难的，你已经知道怎么做可以满足别人了，但是你选择不满足。

雷佳音：是的！虽然说我软弱，但是我有东西在坚持，我知道自己什么东西应该给观众，什么东西还是要保护住。你还记得《梅兰芳》里有句台词吗，我特别感动，台词是这样的：「梅兰芳不是谁的？梅兰芳是座儿的。」你看，梅兰芳的名字就比梅兰芳活得时间长。一个角儿啊……得吃多少苦……这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冰糖葫芦……

雷佳音是谁的呢？

雷佳音：雷佳音是谁的？雷佳音……我一直希望我是我的，但是我做不成了，做不成了。我发现我自己没有那么横。成不了仙儿！我其实我没想成仙儿，你知道我的人生观……就想成为一个在阳光下奔跑的小动物，然后能躺下睡会儿觉就睡会儿觉，然后老鹰你也别来抓我，我就能跑一会儿，吃吃胡萝卜，然后今天天气好……这就是一生的意义啊，就是没有意义，因为没有意义，你就是安安全全的。生活总是事与愿违的。

现在这个阶段你最怕什么。

雷佳音：这个阶段我最怕什么？我怕观众说的那些东西和我想表达的不一样，可是我退不出去了。

你希望别人怎么认识雷佳音？

雷佳音：我希望过了两年，把这些东西透支光了，经历了演戏的低潮期以后，再有一个作品出来，观众能重新认识我。

你一年前就说过这些话了，你预见到了……

雷佳音：可能因为我读过点书吧，你就知道了，潮涨潮落，阴面阳面，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中间曲线代表流动……你能感觉到，有谁一帆风顺？

你想当「梁朝伟」吗？

雷佳音：我想当当不成了，因为我的生命走到34岁那年有人给我起个外号叫「大头」，这是既定事实了，所以我走不到那儿了，我曾经以为我能走到，不知道35岁又会给我留下什么。

但是观众这样看待你并不是觉得你不好，相反，是一种宠爱。

雷佳音：对，是种宠爱，但是我也离「梁朝伟」越来越远了，我内心的伤痕谁能看到？

原文刊于《时尚芭莎》杂志

2019年2月刊